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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次多方怨念记忆的集体爆发之后,二狗感觉自己像是被从里到外彻底清洗了一遍,只是用的不是清水,而是混杂着血腥、淤泥和绝望的污秽冰泉。虽然最终凭借着一丝对“家”的温暖念想勉强守住了心神,没有彻底崩溃,但那种灵魂被无数外来记忆碎片冲击、撕扯的感觉,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,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。他的精神仿佛一片被飓风肆虐过的旷野,满目疮痍,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呜咽的风声。
随之而来的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巨大的虚无感,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修炼《辰星耀世》带来的那点微弱的力量感,在经历了那种层次的、源自灵魂本源的混乱与恐怖冲击后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如同萤火之于深邃无边的黑夜,瞬间便被吞噬。身体的强健,也无法驱散灵魂深处弥漫的、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意。他像是一个大病初愈、元气大伤的人,或者说,是一个从惨烈战场上侥幸生还、却目睹了太多残酷而精神受创的士兵,虽然肉体勉强活了下来,但心灵早已千疮百孔,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,只剩下麻木与疏离。
道观的日常生活,在这种状态下,变得更加难以忍受,甚至成为一种煎熬。每日重复的、毫无新意的扫地、浇菜、修炼,在他此刻的眼中,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义,变成了麻木而机械的动作,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。泥道士那永远平静无波、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脸庞,此刻在他高度敏感而多疑的感知里,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高深莫测、甚至有些冷漠残酷的色彩。那日他经历如此凶险、几乎魂飞魄散的危机,泥道士却只是远远地站着,说了一句玄之又玄、如同谜语般的“守住你看到的‘桥’,莫要被周围的‘河水’淹没”,并未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帮助、安抚或者哪怕一句带着人情味的关切。这种近乎“放任自流”、“冷眼旁观”的态度,让二狗在内心深处对其产生的依赖之余,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一丝隐晦的、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怨怼。他开始怀疑,自己在这位神秘老道眼中,究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,还是一个……用于观察某种现象的“样本”?
他开始长时间地独自待在阴暗潮湿的偏房里,或者坐在院子最角落那块长满青苔、晒不到多少阳光的石头上,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彩或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条发呆。他不再努力去分辨、抗拒哪些记忆碎片是自己的,哪些是外来的,仿佛已经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挣扎,任由那些混乱的、带着强烈情绪的片段如同不受控制的潮水般,在脑海中肆意起伏沉浮。有时是张启与人进行见不得光交易时,那隐藏在笑容下的阴冷算计的眼神;有时是孟红在对镜梳妆、涂抹胭脂时,眼神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恐惧与不安;有时则是那溺水瞬间,冰冷河水灌入口鼻带来的极致窒息感,以及沉向无尽黑暗时那令人灵魂战栗的绝望……这些来自不同灵魂、不同时刻的画面和感受,不受控制地交替出现,让他时而下意识地发出阴冷的嗤笑,时而莫名地悲从中来、泪流满面,时而又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恐惧得蜷缩起来,情绪起伏不定,难以自控,如同一个被无数看不见丝线操控的、行为怪异的提线木偶。
最让他感到无力和深切悲哀的是,随着这些外来记忆的不断侵蚀、浸泡,那个属于“二狗”的、原本就模糊脆弱得如同晨雾的自我认知,正在变得更加稀薄,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。那个来自金色麦田、心中只怀着对父母朴素思念的游魂形象,在张启的阴鸷狡猾、孟红的怨毒凄厉、水鬼的冰冷癫狂这些更加鲜明、强烈、充满冲击力的“人格碎片”的不断冲刷和覆盖下,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残烛,火光微弱,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,融入周遭的黑暗。他害怕“二狗”这个名字,最终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讽刺,预示着他将像一条真正的、受了伤的丧家之犬,不仅无家可归,甚至连“家”的概念、对“家”的渴望,都会在这无尽的混乱与痛苦中被彻底磨灭、遗忘。
这个念头如同具有生命的毒蔓,疯狂地滋长、缠绕着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,几乎让他窒息。他审视自身的处境,确实与丧家之犬别无二致。没有确切的来历,如同无根浮萍;没有温暖的归处,前途一片迷茫;可悲地占据着别人的躯壳,如同窃贼寄居在主人的房屋里;被多个满怀怨毒的冤魂厉鬼不知疲倦地追逐、骚扰,不得片刻安宁;而最可怕的是,连那一点点属于“自我”的根基,都在众多外来记忆的污染下,逐渐瓦解、崩塌,变得面目模糊。泥道士这座看似与世隔绝、提供庇护的道观,此刻在他眼中,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加精致、却也更加令人绝望的无形囚笼?将他困在这方寸之地,切断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,让他独自面对内心不断滋生、壮大的恐怖,以及那日益强烈的、对自身存在的怀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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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,像一块被侵蚀的顽石。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与泥道士的眼神接触,仿佛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,能看穿他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安、怨怼和正在滋长的黑暗。吃饭时,他不再与泥道士同桌,而是端着那个粗陶碗,默默地蹲在厨房冰冷的灶台角落,快速地、机械地扒拉几口那寡淡无味的饭食,便如同躲避什么般放下碗筷匆匆离开,仿佛在那相对宽敞的饭堂里多待一刻,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呼吸的压抑。修炼《辰星耀世》时,他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,不再去追求什么“一念无杂”的玄妙境界,也不再刻意去激发什么“魂凝本能”的力量,只是机械地、一遍又一遍地运转着那早已熟稔于心的功法口诀,被动地承受着那熟悉的、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灵魂撕裂之痛,仿佛只有这种持续不断的、尖锐的痛楚,才能让他在这片混乱的意识海洋中,勉强确认自己还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“存在”着,还没有被彻底同化或吞噬。
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,日复一日地持续着。直到一个异常沉寂的黄昏,夕阳如血,挣扎着将最后的光与热投射向大地,将天边那堆叠的云彩染得一片凄艳而诡谲的赤红。二狗像往常一样,蜷缩在老槐树下那块冰冷的石头上,双臂抱着膝盖,目光空洞地看着地面上被拉得长长的、扭曲变形的树影,看着光影在斑驳龟裂的院墙上缓慢移动,如同时间的爬虫。脑海中,又不由自主地、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不安的记忆碎片——这次, predominantly 来自张启。
(张启的记忆碎片)画面似乎在一个光线昏暗、空气污浊的密闭空间里,像是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地下场所。张启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外套,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、贪婪与谄媚的复杂表情。他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厚实黄布紧紧包裹、形状狭长、隐约透出某种坚硬轮廓的物品,递给对面一个背光而立、完全看不清面容、只能感受到其周身散发着一种阴冷潮湿气息的身影。那身影接过东西,似乎掂量了一下,随即发出一声低沉沙哑、如同砂纸摩擦的满意哼声。张启则搓着手,压低声音,语气带着讨好:“……大师,您要的东西,好不容易才……下次那批‘货’,您看……”
紧接着,另一段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关联的记忆碎片,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接踵而至——这次是孟红的。
(孟红的记忆碎片)场景切换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廉价旅馆的、布置简陋的房间。孟红独自一人,蜷缩在床角,脸色苍白,眼神涣散,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。她死死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,仿佛那黑暗中潜藏着择人而噬的怪兽。她的手里,紧紧攥着的,正是那枚从铁盒中发现的、颜色发黄的三角形符箓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。她低声地、反复地啜泣着,声音破碎而绝望:“他骗我……他说的都是假的……他说只要我听他的,帮他做完这件事,就能拿到一大笔钱,足够我远走高飞,离开这个鬼地方……都是骗子……全都是骗子……我完了……这个东西……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,它会害死我的……我感觉到它……它在吸我的……”
然后,是那水鬼的记忆碎片,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,强行插入——
(水鬼的记忆碎片)无尽的冰冷与黑暗,浑浊的河水带着泥沙灌入口鼻,肺部如同火烧般剧痛,四肢在刺骨的寒水中绝望地挣扎。视线因为缺氧和恐惧而模糊,但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,视线尽头,在那晃动的水面之上,河岸边茂密的水草丛中,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模糊的、穿着深色衣服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,正静静地、冷漠地注视着水中这幕惨剧的发生,那眼神……没有丝毫的波动,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。
这些来自不同源头、不同时间、看似毫不相干的记忆碎片,在这一刻,在这个特定的黄昏,在二狗那被痛苦和混乱磨砺得异常敏感的潜意识中,仿佛被一条无形却坚韧的、名为“因果”的线,猛地串联了起来!
张启的隐秘交易、那被称为“大师”的阴冷身影、那被黄布包裹的不祥之物……
孟红的恐惧与背叛感、她口中那个“骗子”、那枚诡异的、似乎在“吸收”什么的符箓……
水鬼临死前看到的、河岸边那个冷漠的旁观者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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